“沈仙长，我不信杏儿会是什么狐妖，就算她是妖，她也不是为了谋害我性命才伤我的，她一定是有她的苦衷。她向来是最仁善温良的，还烦请沈仙长饶过她性命，至少让我再见她一面，亲自问问清楚。”
林雨生话音落下，倒让这屋子里只剩下一室沉默。沈瑶沉默是因为他实在是稍微有些头疼眼下的场面，这实在是比他料想的要麻烦了些。眼前林雨生倒真是言辞恳切，神情中的焦急也不像假装。不如说，他这样大病初愈，气息仍旧虚弱单薄的让人忧心，却开口就是要讲这个，想来他对那狐妖是真心关切。
可说什么两情相悦…他无非是被妖术迷了心窍才这般说吧？他倒不是说凡人与妖族就一定不能相爱，但若是那妖族对林雨生有情，也必不会毫无顾忌他性命的吸食他元气。说到底人妖殊途，恐怕这位未经世事的林少爷是把话本里的故事当了真，都被那狐妖当作是个点心吃了，还觉得这是怎样一段佳话呢。
放在平时，他索性也直接说出口了，面对病人言辞放得温和些也就是了。他虽不愿做这个拆穿谎言的人，可却也不能因为真相苦涩就编造更多谎言去哄林雨生。若是到最后真叫林雨生以为他今日是拆散鸳鸯来的，恐怕倒又平白给林雨生和林夫人都添了心结。那样又把这些天来操碎了心的林夫人置于何地呢？
只是，今日他开口时要斟酌的还不仅是林雨生会如何想，这屋子里到底还有个旁人呢。而且这旁人又是最会盯着他言辞里的细节挑刺儿的，他要真口不择言的说了些以偏概全的话，有些小心眼的妖听了心里指不定还要怎样计较呢。沈瑶偷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舒望，而他们舒楼主对上他视线，只是施施然一扬眉，眼里分明是带了些挪揄笑意的。舒望摆明了是清楚他此刻的迟疑是因何而来的，也摆明了就是要等着看他到底要如何能劝得动林雨生又不开罪他。
“…这个杏儿，又是如何与你相识的呢？”沈瑶未做回答，只是这样问了一句。他并非是嗜杀之人，也不愿手上沾太多血。妖族和魔修不同，魔修入魔终究是自身选择，可妖族只是天生如此。正如同猛虎食人又怎能算是恶行，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他不能眼见妖兽伤人而无动于衷，可也做不到像有些人那般，只当妖族个个都是作恶多端的异族，或是只看得到他们身上的皮毛肚子里的妖丹。当然，他这些话若在上界说出口，被旁人听去了难免要遭人置喙。可他天生性格便是如此，做不到取人性命时只因占了道义就那般利落。
或许这次也是赶了巧，他来的还算早，林雨生到底是被他救下了，而这个杏儿，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到底也还未伤人性命。再加上这是在舒望面前，沈瑶实则也是不愿把事情做的那么绝的。所以他虽然没有开口答应林雨生，但他心中其实是答应了大半的，最好今日他的剑不必见血。
林雨生对他这一问倒是答得也快，“杏儿就是我院里的小侍女啊。你去问我娘亲，她也是认识的。我一直心悦与她，与她坦白心意过后我们二人便已有了夫妻之实，这段时间她也每晚都来陪我照顾我。若不是我病的这样厉害不愿耽误她，我早就去请娘亲叫人上门提亲娶她过门了。”
他说的时候眼底还分明带了些羞涩笑意，可当真是提及心爱之人时藏不住满心欢喜的模样，可他说完才有些小心翼翼的又看向沈瑶又问道：“沈仙长，我是真的不信杏儿是什么狐妖，有没有可能，我真只是生了什么怪病？我知道二位仙长定是眼力极好的，只是…”
“你若真是生了凡间的病，我这幅丹药可治不好。”沈瑶到底还是实话实说的这样答了一句，他眼看着林雨生脸上一下难过起来的样子，也到底还是多宽慰了他几句，“也许真如你所说的，是她有什么苦衷吧。不如你先好好歇息，用些吃食，今晚我们便守在院外，她若是照常来了，我们也好一同问问她是为何如此，这样可好？”
林雨生听得出来沈瑶这话中留的余地便是委婉的答应他先前的请求了，又怎会再有怨言，只是连声道着谢。沈瑶和舒望一同踏出屋外，又去拦下正从前院走回来的林夫人多问了一句关于这杏儿的事情。这一问倒好，林夫人被吓得骤然脸上全无血色，差点失手打了她手里的碗碟。
“那个杏儿…那个杏儿早在两月前便不再我们家做了！她走的匆忙，我隔了两日想着她连这月的银钱都没拿上，特意差人给她送去门上。可是…我家小厮去的时候真赶上她家在办丧事！说是杏儿失足跌进了河里，就这样淹死了。哎哟，莫非这闹的不是狐妖而是鬼魂？可她上门索命也不该找上我儿啊，我儿一向喜欢她，对她可是处处偏袒着…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没告诉他，生怕他伤透了心。沈仙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林夫人还请放心。世上虽有妖魔，却并无鬼怪。今晚我和道友一并守在院外，无论来者为何，定然不会让她再伤了人。”沈瑶这般应下之后让林夫人放了心，这才终于出了林府，得空和舒望去街对过的茶楼坐下，梳理一番这件事的脉络。
“舒楼主方才也在那站了许久，可否有感知到那院子里的妖气？”沈瑶说这话时亲手为舒望斟了杯茶，可算是把这虚心请教的姿态做足了。
舒望却只是笑吟吟用一个指尖轻轻推回那杯子，手中折扇一展，斜倚窗栏好一幅翩翩佳公子的风流模样，可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没半点他眼中的柔和：“沈仙长亲手斟的茶固然是世间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可是要请动我出手还是差了点份量吧。”
“我并非是要请你出手，只不过是觉得，既然是妖的事，你总是比我懂得多些。”沈瑶也不气恼，他自知这件事本就是他理亏，舒望愿意陪他走上这一遭便已是给了他人情，他可不指望还能从精打细算的舒楼主手里再捞点什么好处。他只是自己抬起那杯茶送到嘴边，忍不住又轻叹口气多问上了一句，“你说那狐妖可是知道林雨生对杏儿也是有真心的？应该是知道了才会刻意借了她的身份吧。”
“今日我们在林家见的人，除了林雨生，身上都没有妖气。”舒望到底还是答了沈瑶最初那一句问话，他视线扫过沈瑶脸上神色，随着茶楼内丝竹之声不自觉敲着拍子的指尖都顿了一下。沈瑶眼底分明是真心有些难过的。
沈瑶虽然是任谁来了都要赞叹一句的漂亮，性格也向来温润，那张脸看起来却总是有些与他性格不相称的凌厉。只有他那双眉眼，如柳叶般细长，眼尾又勾出一道新月般的弧度，笑起来时便如春风拂过，只叫万千冰雪都消融了。所以他喜欢看沈瑶笑，就如同喜欢看枝头鲜花日日如盛放般饱满，而不是在寒霜里打了蔫不复颜色。
又或许，他如今这般在乎是因为知道沈瑶不是在为什么旁人难过。虽说乍看来沈瑶是为林雨生的事才难过的，以沈瑶的性格，的确是见不得旁人一腔真心反被利用，到最后连自身性命都难保了还对心里那人处处回护。可舒望就是莫名觉得，沈瑶也许是想起了他自己对陈峰。
沈瑶自己或许是不知道，可其实他为那个人难过的时候总是露出同样的一种神色。若不是为了情之一字，谁会那样的落寞呢？若不是陈峰教会了沈瑶何为动心，又何为伤心，如今沈瑶也该只是个出尘脱俗不懂凡心的修道之人，也不会和这些凡人一同在这软丈红尘里挣扎。唯独在情爱之事上，无论如何修行，无论是仙是魔是妖是人，真真是众生平等的，哪怕是沈瑶这样的天纵之才也还是逃不过。
舒望坐在这里，看着沈瑶是用心的在想那狐妖对林雨生到底所求为何，他却也忍不住想，陈峰对沈瑶这般，又是所求为何？陈峰又是否知道沈瑶对他这一片真心是如何一点点被消磨，直到今日被他伤透了心，才要亲自斩断这一切过往。那日他看过沈瑶心中那些回忆过后才懂得沈瑶这人的妙处。那妙处还比沈瑶和他欢好时动情的样子更勾得人只想把他困在掌中细细把玩回味。
沈瑶本该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他才华样貌无一不是顶尖，爱人时却心甘情愿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只怕多说一句便要惹人厌弃。便是为了这个，舒望才答应了沈瑶的邀约。那日他看着沈瑶笑起来时那样漂亮的样子，突然没来由的想，若是沈瑶有一日也这般爱他该有多好。他在这世间骗来的真心何其多，可那些交到他手上的心，迄今为止还未有过这样通透无暇的一颗美玉。
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便是把这世间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都收进他的楼里细细赏玩，百年过去，他也终于是觉得世上能搜罗来的他看得上眼的也大多都在他手中了。可那诸多珍宝里，却实在是缺了沈瑶的真心来做最后的那点睛之笔。
舒望掩在折扇背后的唇角扬了起来，那分明是个极冰冷刺骨的笑，他看向沈瑶的眼神里却和方才一样柔和。蟒蛇捕猎时要等，等那一刻化静为动，一击毙命的时刻。猎杀时也要等，等猎物挣扎到毫无力气，再一寸寸绞断骨骼。吞食时仍然要等，等那皮毛血肉一点点在肚子里化为养分。他最擅长的便是等，又何妨用这漫漫岁月里的一月之期，等来这样难得的一件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