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兴侯夫人久居高位,备受各夫人追捧,何曾有过今时今日这番忐忑。她摁下心底恍惚,睁眼仔细看着披星月而来的年少公子,不啻半点慈爱。

    婢女亦不甚明了,便被侯夫人抬手斥退。

    十多年前,景恒帝对常兴侯元勋烈颇为倚重,甚至同席相谈,不拘君臣礼数,惺惺相惜。常兴侯亦忠心不二,立誓甘为景恒帝剑锋所指,替他荡除阻碍。侯夫人夏侯氏,便是仰慕常兴侯的忠义这才嫁入侯府的。

    韶华数载,侯夫人望着眼前的少年怔忪,一样的芝兰玉树,却不似常兴侯的凌厉深沉,也不似她从前的风华气度:“弈儿,你终于来找母亲了。”

    陆临封漠然对视,并不接话,只简简单单道:“‘弈’字,是原本准备的名字么?”

    侯夫人见他出言询问,并不似先前冷落,当即噙笑含泪:“是,在母亲有孕时,勋烈便想了许久。后来母亲做了一场梦,梦中星子坠落,光火冲天。母亲怕极了,以为是凶恶之象。但勋烈说,烈火熊熊,腹中之子必定刚烈迅猛。勋烈说,天下棋局,讲究博弈之术,就单名一个‘弈’字即可。”

    时至今日她都自己腹中孩儿一日日长大时内心的欢喜,可后来变故太多,完全不给她机会亲自说出口。

    “侯夫人所谓的疼爱,就是弃子尽忠,待到悔后,又密布监视,逼迫他长成你想要的模样。”

    陆临封说得很简扼,却击中要点。从陆氏被提拔为正议大夫举荐入京,到苑中无处不在咄咄逼人的婢女,日日抄录书籍逼他读书,另有许多的蛛丝马迹。

    他幼时在学堂,先生见他初露头角便锋芒尽显,反倒落寞:“夫人看重你才叫老夫来教,也不知你如此是福是祸。”

    小时不明,日后便懂了。逞论是家中还是外出,他无论闯下多大的祸事都会平安,唯独一点,人人都想要他进学入仕,出人头地。

    “侯夫人,你想要的,也不过是个敏锐机警,样样都好,能承袭侯位的世子罢了。”

    听见陆临封这般生疏言语,侯夫人欣喜之色一僵,迟疑道:“弈儿,你莫非还在嫉恨母亲不成?母亲只是——”

    侯夫人面露挣扎,费劲道:“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丢弃你。”她难言之极,连解释也虚弱无力:“景恒帝疑心重,当年当年母亲有孕,是勋烈承袭侯位以来的第一个儿子,意义非凡。景恒帝恩准母亲入宫待产,还说什么是‘双喜临门’,其实是因着元后也有孕,想叫母亲去陪伴罢了。”

    “母亲原也以为景恒帝实在宠信,可、可元后总是病中落泪,母亲问她,她也不说。我们本是妯娌,有何说不得的?后来母亲问得急了,元后才说,景恒帝并不宠爱她,不过是为了笼络勋烈而已。从前信任勋烈,因为勋烈无子,定然一辈子忠心,如今勋烈一旦后继有人,景恒帝决计会多了隔阂。元后替自己害怕,也替元氏一族担忧。”

    侯夫人提起往事带了哽咽:“母亲没想那些,只是、只是勋烈在我生产那日来了。我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勋烈冲进来,我以为他是疼我。可他可他却夺走了我的孩子!”

    “勋烈说,他只忠于帝王。若景恒帝有疑,他便会歃血立誓,若景恒帝再不信,他就要就要亲手杀了、杀了子嗣,让景恒帝放心”

    “后来又生了许多波折,母亲才知景恒帝并未当即赐死,又把你送给勋烈叫他自己处理。勋烈还未动手,陆家就偷偷把你带出了京城。”她眼泪顺着脸颊落在缁衣上,染得湿淋淋的,“弈儿,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母亲?”

    声泪俱下,字字句句都是慈母之心。但陆临封沉默片刻,说:“管好元楚英,他恨我还是怎样,同旁人无关。”

    “楚英?他只不过是个养子罢了。”侯夫人愕然,“你也听说了吧,母亲对他的所作所为是看不惯的,他宠爱妓子,害得侯府没脸,母亲对他的忤逆厌恶至极,又怎会纵容他呢?况且、况且”

    “侯夫人。”陆临封将书信放在她掌心,替她拆开,“侯夫人不如自己看看,元世子做了什么。我耐性不好,元世子如果再牵连无辜,我也不想再忍。”若非看在元楚英极有可能和自己血脉相连,他对元楚英的举动,绝不会容忍。

    能手刃亲子向帝王表忠心的常兴侯、顺势而为的侯夫人能有多良善。

    “侯夫人,演过了头不大好。”

    这声音又冷又淡,直接穿透了侯夫人最后的伪装,她想用亲情逼迫就范,可对方油盐不进,丝毫不讲生身之情。她不得不停下抽泣,真真正正的望着眼前已经长成、掖无数锋芒、人人口中的纨绔子,慢慢笑起来。

    “不亏是勋烈同我的儿子,这般不讲情意。那母亲也只好直说了,母亲离开侯府,不过是为了让元楚英那蠢货自以为是,也好让景恒帝放心罢了。不用他出手,侯府就能自溃。弈儿,回家吧,世子之位本就是你的。如今景恒帝气数已尽,迟早的事了。今日是世子,明日说不定是什么。权势唾手可得,你也不需费心隐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亲也不会再逼你。如何?”